愛因斯坦的右腦
*本文收錄於Note.雙周年圖文紀念合誌,2012.12。
研究室的空調有點冷,從步入中年後段開始,這種睡意突然爬上眼睫繼而壓倒整串腦細胞的情況逐漸增多。海老原謙伸展著僵麻的手臂,被他墊在下方的紙上沾著一兩滴唾液,他以衛生紙將之抹去,順便擦了擦自己的苦笑。 文件上方用迴紋針夾著一張雕塑的照片,人頭的眼、鼻、口被纏上封條,檯座底下壓著一小段樂譜的碎片。這份企劃書有著長串的英文名字:Changing and Remaining:Memory in BOLERO,撰寫者是藝術系學生。謙記得這個學生的名字和長相,她在音樂的通識課表現奇差,但在專業領域卻成就傑出,半年前在新人賞獲得首獎的高額獎金,尚未畢業就已經受到藝廊注目,說不定現在已有合約在身。 學生說,想要請他指揮一首曲子,是一場游擊演出,地點就在他辦公室下方的音樂系館中庭。為了說服他,學生花了一整晚寫企劃書,走進辦公室時臉上的表情像是進入鬼屋,她說是第一次寫,希望他能寬容過於個人化的敘述。 謙明白對方行為忐忑的原因——他上個月離職的第七位私人秘書和她的前輩們一樣,終究難以承受和上司不倫的流言困擾——但他不願因為性騷擾疑雲而改變自己的習慣,仍舊請學生在沙方上坐下,從咖啡壺裡面倒了一杯阿拉比卡給她,學生有點顧忌,但還是垂下肩膀,拿了兩包糖和奶精球。 海老原 謙戴起老花眼鏡閱讀那份構想堪稱荒唐的企劃書。最末頁是一疊樂譜,以波麗露形式改寫自安德魯洛依偉柏的音樂劇《貓》主題曲,這首Memory的編曲相當完整,一看就知道出於專業之手,除了交響樂編制以外還加上人聲甚至是高音直笛這樣的簡易樂器,似乎是真心打算要策動所有經過的路人加入表演,十分有野心。 各種樂器的聲響在腦中演奏,管樂的打底很紮實,末段加入的太鼓則令他感到驚豔。他掃過一行又一行的音符,有意識的加入了評價的觀點,由於添加的樂器很多,整首曲目長達12分鐘,為了避免冷場,編曲者精確計算樂器出場的先後,並加入花俏的穿插,許多奇想天外的安排令謙感到由衷讚嘆,但他懷疑以中庭作為演出場地的可行性。 抬起眼的同時,謙發現學生已經陷入沉睡之中,那張線條柔軟的輪廓令他想起同學Harmy Tomas,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地陷入沉睡,還夢到求學時代的關鍵場景,但那些被樂譜召喚出來的樂器全都跟著他的意識進入睡眠,在夢土上背景般地不停奏著Memory的旋律。 海老原謙和大多數日本留學生一樣,方踏上奧地利時忙著打工賺生活費,常常沒空打理自己的外貌。幾次翹著鳥窩頭走進教室後,他被學長取了個「日本愛因斯坦」的綽號,這個綽號在他為一場嬉皮音樂會拍攝吐舌照片後廣為流傳,甚至取代了他的本名。 Harmy Tomas是謙班上的同學,一個態度認真,努力到不像西方人的高個子女孩。在指導教授當眾取笑她「跟日本來的一樣」時,Harmy乾脆的找上了謙,兩人度過了無數個在演奏室反覆譜曲的夜晚。 Harmy一直沒有男朋友,每次有人探問他們的關係,她就會笑說演奏室的直立式鋼琴是她的男人、謙的女友。她來自加拿大,和謙一樣,被歐洲的高幣值壓得喘不過氣。她總是積極爭取演出機會,為了賺到一家鋼琴酒吧的錢,她曾經熬了三個晚上把她沒興趣的爵士樂曲全部練起來。之後她自認靈感枯竭,從指揮暨理論作曲部轉去鋼琴部就讀,分頭行動後他們常打電話,Harmy在人前總是像別人一樣叫他愛因斯坦,只有在私下往來時,她會拗口的念著日文發音,叫他本來的名字。 獨奏會的籌備期間,謙接獲日本一個樂團的指導邀請,基於優渥的報酬他答應了下來,卻沒有給對方明確的歸國時間。演奏會前兩周,他戰戰兢兢的請Harmy擔任壓軸曲伴奏,她興奮的紅著臉答應了——那是一場完美的演出。 獨奏會結束時,Harmy邀請他和她回家鄉看看。謙在Harmy位於安大略的家住了一星期,接著兩人沿著魁北克一路玩到愛德華王子島。 儘管在求學期間演出存下的錢所剩無幾,他還是逞著留戀將行程塞滿,逛遍所有名勝古蹟,只為能和Harmy多相處一天。在謙動用到返回日本的機票錢時,Harmy說想要去看鯨魚,於是他們往北進入紐芬蘭,越過拉布拉多區達海岸,在一個叫做大海灘的地方用Harmy的駕照租小船。 那天下午Harmy把船開到很遠的地方,遠超過出租店老闆建議的賞鯨安全範圍。毫無貢獻的謙坐在船尾,看著遙遠的陸地以及半沉的夕陽,出神地替眼前的場景配上標題。 「像是要殉情一樣。」 他不由自主的說出口,而前方掌舵的Harmy轉過頭。那張臉上一瞬間閃現的冷漠令謙反射性的道歉,對方卻若無其事地關掉引擎,讓船在海上自然漂流。 「要是回程油不夠用,你會怪我嗎?」 她爬到他的身邊挨著他的右手臂坐下,撒著雀斑的臉映著夕陽的彤亮。 「妳把船沉了也沒關係。」他想也不想地說,換來Harmy爽朗的大笑。 謙自己也跟著笑起來,他掖緊羽絨衣,腦中勾勒著兩人沉入海底的畫面。 「去奧地利以後,我變得很喜歡我的名字,我是說全名。」Harmy突然闢開新話題,她說話時總是注視著謙的眼睛,她總是全神貫注,連說話都很認真。 「你知道愛因斯坦的腦在他死後被一個醫生偷偷挖走嗎?」 「有聽說過。」他回答,略帶困惑。 「那個偷走他大腦的人叫做Thomas Harvey*喔。」 「Thomas Harvey?」 他反射性的重複,女孩則笑著朝他眨眼。 「其實Harmy Tomas也很想偷走愛因斯坦的右腦呢。」 語末,她輕輕的吻了他,在耳朵上面一點的地方。 「我很嫉妒你。」 她低語,彷彿談話的對象是謙的右腦。 It's so easy to leave me, all alone with my memory, of my days in the sun...... 他輕輕地將譜闔上,樂曲的餘韻和夢裡海面上破碎的夕陽仍殘留在腦中。 沙發上的女孩還在睡,像是陷入冬眠的小動物。她穿著厚重的斗篷,脖子上男用的米蘭格圍巾裹得密密實實,手上還捧著她踏進門時謙遞給她的馬克杯,裡面的咖啡應該已經涼了。 他輕輕地拍了拍學生的肩膀,在對方滿臉通紅的困窘下對她微笑。 「這很有趣,我很樂意參加。」他說道。 學生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似乎很意外自己可以說動音樂學院的院長。 「好了。」謙從對方手上拿過咖啡杯,放在旁邊的洗手台上,轉過身看著兀自發愣的女學生,「第十節課要開始了,妳再不離開我們都會有麻煩,妳的男朋友也會不高興。」 他將企畫書後面的譜留下,其餘紙本歸還給學生。 謙本想要問她譜曲的人是誰,但同學睏意未消的臉讓他瞬間打消了念頭。 「對不起!打擾您這麼久。」學生接過文件後略顯焦急地致歉。 謙微笑擺手,在女孩離去前叫住她。 「關於妳的作品,為什麼選擇留下耳朵呢?」 學生愣了片刻,接著聳起肩膀深呼吸,彷彿接下來要進行攸關學位的論文口試。 「我聽說人死後半小時都還有聽覺。當聽覺消失後,人就是真的死了,所有留在大腦裡的記憶都會隨著細胞壞死消失殆盡。」女學生給人一種鮮少踏出創作領域的感覺,此刻她正努力使用她全部的言語來進行創作論述,她注視著謙的眼睛解釋道:「看完畫展以後想要保留住當時的感受,還可以買張明信片或畫冊,聽完一場音樂會卻無法帶走任何東西。」 她縮起肩膀,露出缺乏自信的模樣,那雙令人聯想到動物的眼睛仍舊固執的盯著謙。 「我覺得,聽覺真的很……」學生停頓了一下,像是揣摩著自己的用詞,「應該說是不可思議吧。它明明無法被保留,卻是陪伴人到最後的事物,所以,我相信它具有註解的能力,比其他種感官更能喚起記憶、創造記憶。」 學生表明自己對音樂毫無詮釋能力,所以希望能夠「做一件大的案子」她這樣強調,表情像把所有零用錢拿去玩抽獎的孩子,要對這片現實賭上一切。然而謙並未將後半段的話語聽入腦中,Memory的波麗露在他耳中持續進行,人聲加入後所有樂器都放慢了速度,小提琴的顫音在樂曲中止前竄過謙的海腦,像是缺角的拼圖終於找到失落的一塊,同時,謙也透過眼前學生褐色的眼睛,注視著記憶中另一個人的身影。 Harmy把自己關在演奏室,吃著白麵包不斷的譜著新曲,一張張放棄的草稿躺在原木地板上,被踐踏過的音樂碎片陳屍遍地。謙只是安靜的旁觀著,並陪Harmy到學院中心去填寫轉換部門的申請書。 像是注定如此。 他們用剩下的油平安地回到岸邊,謙帶著他完好如初的腦回到日本,不意外地遭到被他放鴿子的樂團辭退,接著很快又找到另一個更好的樂團指揮工作。 Harmy在他正式揮舞指揮棒的那段時間曾來過電話,但謙忙於樂團的各項事務總是沒能和她說上幾句話。之後他收到她的信件,邀請他去美國參加她的婚禮,同時也是她第一個孩子的生日。 謙在婚禮前一天搭上飛機,卻是在紐芬蘭島降落。 在那裡,他第一次看著鯨魚的尾巴在自己眼前沉入海面,還被海豚叼走了放在船首旁的背包。那支以海洋為創作主題的樂曲在演出後佳評如潮,最後一場加演前夕,Harmy寫信告訴他,她即將前往奧地利的大學教鋼琴,謙語氣誠摯地祝她一帆風順。 「我會準備好指揮棒和紅領結的。」 他在門邊送學生,手中拿著樂譜,女孩則以深深的鞠躬致謝回應,謙笑著揮手向學生告別。 新版的波麗露在已經在謙腦中成形,他帶著猛烈燃燒的參與創作興致回到桌前,才剛對著樂譜提起筆,電腦的外接音響就傳來提示聲。 他找了一下老花眼鏡,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將它頂在頭上。 在外系學生面前出糗了呢。謙悻悻然地想著,握著滑鼠點開郵件頁面。 收件匣裡有一封新信,寄件者的署名是H.T。 An invatation for Ken.Einstein。 腦中的波麗露又再度進入新的一輪循環,海老原謙教授輕輕摸著右耳上的髮絲,掛著他招牌的微笑點開了郵件。 *愛因斯坦因動脈瘤過世後,遺體當天下午就遵照遺命火化,大腦則由美國普林斯頓醫院的病理科主任哈維(Thomas Harvey)摘下儲存,並切成240塊,分別請他信任的學者研究。網路上可以搜尋到哈維和大腦合影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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