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春奈
小田春奈有點緊張的往海底隧道走去,經過幾個深呼吸,她的不安已經稍微平息下來。
海底隧道的電梯因為人潮稀落而怠速行駛,機器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就像家裡那台老舊的除溼機。輸送帶將人送到地面,一踏上毛絨絨的地毯,腳邊的隱藏喇叭就開始播放大水槽裡的聲音,流動和氣泡的聲響透過音箱傳送出來,小田感到一絲平靜,以及神祕。 水族館館內感受不到明顯的季節,海底隧道頂端投下幽暗的光線,在穿透珊瑚群的縫隙後反射在步道中央。小田剛走進去就被一旁晃過的石虎鯊給嚇到。 海底隧道不長,十多公尺的空間由色彩斑斕的珊瑚構成,有著鮮豔紋路的小型魚類穿行其間,中間較開闊的地方則有中巨型魚類的身影。 以墨藍為色調的空間內,隱藏式擴音器傳來一陣陣的回溯聲,魚類自在地巡弋游動,急促下潛又倏地上浮,鱗片閃動的幽光透出一種狩獵感,小田不禁懷疑牠們是否清楚知道今天唯一的客人是膽小鬼。又或者說玻璃內側貼了反光紙,讓魚群在不覺人類存在的狀態下展現原始姿態? 自頂端透下的人工光線不時被生物遮蔽,每次一變暗,小田便不由自主的繃緊身體。雖然知道眼前所見皆是人類規劃所生,但她仍舊為那份靜謐的危機感所壓迫。 魚類優雅又野蠻的游著,鰭節隨著人造海流擺動,小田的目光被一隻短小精悍的白鯊吸引,那隻白鯊剛進食完畢,因光線關係呈現暗紫色的血液延著牠的吻部朝外散逸,並因牠的移動而被抽出細微的小紅絲,同時牽引著牠身後一票保持距離、隨時準備檢拾殘羹的追隨者。 白鯊迅速穿行於礁岩間,極富彈性的尾部慵懶擺動,將其他同類遠遠甩在身後。折映光線的黑色眼珠透著一絲優越,牠以炫技般的姿態在春奈駐足處逡巡。 小田可以說是當下就被這條魚吸引住了。她追隨著牠的身形在玻璃前來回遊走。鯊魚彷彿明白自己正在扮演著主角,轉身擺尾的速度越發加快,殘酷而驕矜。牠當著小田的面往一尾馬頭林俯衝,並如鷹隼獵捕食物一般精確的命中目標。 馬頭林在白鯊利齒間掙扎,碎末肉屑一時四溢。小田在出神之際陡然感到一陣惡寒,隱藏擴音器傳來的回溯聲變得尖銳,她環視身後的空間,突然發現那些優雅自在的海洋生物全都消失了身影。海草在珊瑚礁中幽然擺盪,深藍色的光線穿透玻璃落在地毯上,人工海域成為一片曠野,除了不能移動的珊瑚礁以外,放眼望去空無一物。 魚群突然消失在玻璃壁間,小田腦中浮現動物園「今日健檢,暫停開放」的告示牌,空間中凝著一股令人不安的異樣氣氛,野性隨著動物的失蹤而消弭,取代的卻是一種詭譎的空洞。 她突然想要逃跑。 就這樣吧。把目光放在自己的雙腳上,然後踏著地毯直接從出口離開吧,反正也看夠了。 這麼決定的當下,心中卻突然冒出一聲反駁:才怪!你明明很想繼續看吧?你明明知道牠們在想什麼,你明明很想看到牠們…… 不,我不想!已經看夠了! 小田春奈提出辯解,聲音卻微弱得可憐。 心底有種莫名的興奮,她被顫慄的好奇給說服,最終投降般的抬頭。 恐懼如張開羽翼的黑色禽鳥一舉將她包覆。 一雙雙眼睛直盯著她。 黑色的、明亮而不帶任何情感,鯊魚、熱帶魚種、鰈型科,隧道內的所有生物彷彿隔停格般的對她投以注視。 時間凝結。 高壓玻璃的後面好像看見了莫內那幅〈睡蓮、柳樹倒影〉*,空間內有著地毯清潔劑的味道,提醒著她正置身於現實世界中。 在那之後小田頭痛了兩三天,她好像從魚的眼睛中看到了許多畫面,又好像什麼都沒看到。她從海洋環境組織的集會處拿了一些文宣,其中有一本期馬釘的手冊,介紹著日本各處海生館或海洋館中擁有的鯨類生物,以及牠們的產權歸屬。 她從索引頁找到姬川家的那間海洋館,環境與交通條件概述底下是鯨類物種的列表。 表格的第一欄標註著「野生小白鯨」。 小田春奈盯著照片,似乎從那日無緣得見的嬌客身上找到了一切的答案——即便當時的她還不知道、也還沒有發現,「問題」正在寧靜的幽暗處遙遙望著她。 *Claude Monet,莫內(1840-1926年),法國畫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創始人之一。「印象派」的命名出自其代表作〈印象.日出〉的標題,其作品捕捉了自然光色變幻中的瞬間,以海景與睡蓮為創作主題的作品廣為人知。文中提及的作品〈睡蓮、柳樹倒影〉創作於1916-1919年間,畫面中紫色與藍色交錯淋漓,濃烈而靜謐。
2012.3.9 2014.7.30一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