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公寓
貳月四
輟學的青少年和翹課大學生都還沒醒,這個區塊的商店也還沒拉起鐵捲門。街道散落著昨晚留下的垃圾,刮過廣場的風將廣告傳單從這端掃到那端,出門前參考中央氣象局網站換上夾腳拖和短褲的我顯然又被降雨指數給耍了。也罷,反正這個時段不太有案子,更不可能有人上門來諮詢。 我的工作是禮儀社業務,雖然平日只要接電話和委託家屬以及壽險業務聯絡,但工作量大的時候也得開車去總部支援,開開冰櫃或是供飯之類的。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我任職的孝廉禮儀社——是個很具傳統文化風格、會被同業取笑成「笑臉」的名字——位在寶島首都的精華地區,西門町範圍內。老舊大廈的一樓有兩家女孩子很喜歡的商家,一間專賣人造皮的皮包,另一間則主打玩偶、卡通人物的周邊產品,在這兩間五顏六色的店面中央有一道毫不顯眼的自動門,穿過它以及燈光昏暗的長廊便可以看見管理員高先生的座位,進入電梯按下十一樓按鈕,門打開後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常在這裡逛街的同學不用太擔心,因為此處只有業務部,您頂多碰到眼眶泛紅的家屬,大體或牌位什麼的絕對沒有。以地點來說,我們辦公室的空間利用相當奢侈,因為老闆是大房東,接待客廳除了八張沙發和四張面談桌以外,還有使用率極低的隱藏式音響,洗手間男女分設,女廁甚至還附有更衣室。 大廳後方有四扇以玻璃門隔開的辦公室,但目前在使用的只有兩間。不同於辦公室給人的公式化形象,我個人的辦公室早已變成小型旅館,靠牆處擺著淺橘色沙發床,木桌子鋪了桌巾,百葉窗也換成柔和的粉色窗簾,牆上還貼著Super Junior的海報。超乎常理的一切都源於老闆的委託,以及我在取得這份工作時談妥的附加條件:一面工作,一面照顧「她」。 二月四,是「她」在這裡的名字,真實身分我並不清楚,這怪異的名字據說是她自冰櫃重回陽世的日期。我們老闆結婚後對慈善團體相當狂熱,也開始接起無名屍的受理工作,二月四似乎就是其中一件。老闆說,十年前的她在冰櫃躺了七個月後突然醒來,用她奇蹟般十分有力的雙腳猛踹冰櫃門板,把總部的值班管理人嚇到心臟病發。既然有著如此輝煌的過去,二月四自然無法太常在人前露臉,老闆原本把她安置在眾多房產的其中一間,後來發現她「睡」太久,早已喪失獨立生活的能力,就讓她住在市中心的業務部,交給在公司地位低下的菜鳥負責——那人是五年前的我,現在也只剩下我,因為大家都被裁員裁掉了。雖然老闆對宗教團體的過度贊助讓公司經營陷入谷底,但他光靠房租就可以維持經濟狀況,而我的薪水也沒少過,真是萬幸、萬幸。 菜鳥時期的我對二月四的存在頗為謹慎,這位在公司內部相當有名的祕密人物,即使在天天面對大體的殯葬業,也因身分怪異成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有人認為她是老闆的情婦,但不曾看到她和老闆碰面、讓二月四心情愉快就會有獎金入袋的我寧可相信她是老闆的私生女--雖然我們長得像豬公的老闆應該生不出這麼漂亮的女兒。 總部的退休前輩說二月四不曾變老,年資三十五年的他在認識二月四的時候她就是現在這樣,白皙的皮膚和極細軟的長頭髮;每半個月還會去燙或剪,換個符合時下風潮的髮型。 不管怎樣,她現在還活蹦亂跳,除了口語表達和生活技能毫無長進外,對於脫離現實的連續劇和物質慾望倒是有長足的進步,近半年越來越常聽她說想要這個想要那個。前一個業務會離職是因為考上了美容師執照,交接的時候他警告過我千萬不要和她深交,因為會把自己搞瘋。我承認她有點難纏,但只要看作一個從小被呵護長大、養在深閨的公主病,其實二月四也不至於太難應付。 室內的涼爽溫度和外面的高溫形成對比,我在門旁邊打卡簽到,一轉身便看到她坐在雙人沙發上,嘴角微微上揚,偏執的在笑與不笑之間停格。那是二月四被取悅時會有的表情,以超過五十歲的年齡來說,多少帶著一點虛榮心理吧。 她瞇了瞇眼,視線從我穿著人字拖的腳開始往上爬,在我的格子襯衫標籤上停滯,然後盯著我的臉。 我凝視她,她偏著頭抿出一個困惑的微笑。 每天早上我都要花一段時間了解二月四的想法,她的溝通能力相當差,如果事情不如她的意就會生悶氣。 由於這個月沒接到業務,毫無忙碌理由的我也不好辜負她的好心情,用客廳的飲水機沖了一杯加糖紅茶給她,我替自己倒了杯咖啡。 「今天碰到新的追求者了?」 「是的。」她的眼睛由裝著紅茶的咖啡杯緩緩移向我,煙燻眼影下面是戴了角膜變色片的眼瞳,她昨天應該修過眉毛,整張臉顯得很冶豔。 打扮入時的二月四總是有辦法釣到男人,從上班族到潮流打扮的大學生都有,偶爾她會遇到心懷不軌的壞人,但她總可以讓巡警發現,然後以一問三不知的絕招讓接獲通知的我去派出所領回。 「對方做了以意料之外的舉動?」肯定是有才藝表演她才會放在心上,我想當然爾的詢問。 「是的。」她露出滿意的微笑,放下茶杯的姿勢很率真。 心情相當愉快嘛。上次露出這樣的表情是她被街頭雜誌拍攝的時候,我諷刺地想著搞不好今天可以接到業務,心不在焉地回應:「恭喜妳,世界上又多了一個被送好人卡的可憐人。」 「是陌生人。」她很認真。 我只好配合的吹了吹口哨,「好樣的搭訕,我替那位男士默哀。」 敢情是莫名奇妙的招蜂引蝶,以及莫名奇妙被花枝亂顫到的人。可悲又奇妙的愛情故事,發生在這個詭異的鬧區:六月酷暑的黑色星期四,勉強稱得上宜人的傍晚。 二月四移動了一下比AV女優還漂亮的雙腿空出半張沙發,我識時務的在她身邊坐下,真皮沙發往下一沉,我覺得肚子上的肥油似乎又變厚了,把裝了慢跑鞋的鞋袋放在座位旁邊。 「她是女的。」她恢復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呃……嗯。」花了兩秒反應,我因為有過前例所以不大震驚的應聲,轉動頸子準備洗耳恭聽,「妳做了什麼嗎?」 二月四只是享受被搭訕的虛榮感,之後肯定是速戰速決;她從來沒和任何人交往,也不曾離開這處空間超過十二小時,除了樓下的管理員老高以外,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誰能和她說從前從前。令我感興趣的是眼前這穿著睡衣在事務所客廳坐得正大光明的女人(外觀年齡是少女)又給這個社會添加了多少笑話——最末二詞僅是我個人的想法。 「聽到巴哈的賦格曲被改成街舞版本就轉過去看,然後就被領去喝茶了。」 「地點呢?」欠缺人事時地物,連主詞都沒有,雖是常態但我還是不習慣,「妳那時在哪裡?」 「三寸高跟鞋的前面。」二月四語氣自然的回應,睜大娃娃般的雙眼等著我的推理。 「妳在逛鞋店的時候碰到有人從旁邊走過去,那人身上傳來巴哈的音樂,妳轉過去看,然後對方就邀妳去喝茶?」 「嗯。在第二樂章的時候。」 真不知道該說她給的時間太過明確還是模糊才好,我姑且放過這部份。 「妳該不會真的跟街舞少女去喝茶了?」 「什麼都沒喝。」 「明智的決定。」我發自內心的表達贊同,這年頭時代不一樣,即使提出邀約的是女人也不能輕忽;我家樓下那個總是不打招呼的女生剛入住時天天帶女人回家,在樓梯間見到她們接吻讓我當場飛了兩魂五魄。無論是何居心、是男人或女人,二月四這種自以為聰明的最容易被騙。 驚覺自己的思維像是保護欲過剩的老頭子,我捏了一下鼻樑骨探問後續,「然後?對方向你自我介紹?」 「問名字。」她將杯中的茶喝完,伸出舌頭舔了舔落在邊緣的糖粉。 「妳反問回去?」 「問巴哈,」塗上韓系豔紅唇膏的薄唇扯出微笑,頰骨下方的酒窩隱隱浮現又驀地消失,二月四臉上流露前所未有的失落神情,「她問我巴哈是哪個明星。」 「噗哧。」我不小心噴出的咖啡令她皺眉。 「抱歉,」隨手抽了張面紙拭拭嘴角,可惜了藍山,「那接下來就是陳腔濫調的大告白了吧?」 「是欣賞人群。」她得意地伸長脖子,彷彿這次豔遇的行程確實新穎脫俗。 「這樣?」退而求其次的間接勾搭法。七零年代的東西,速食主義盛行的現在還有人在用,我略為驚訝的挑眉。 大體來說,二月四昨晚碰到的小姐還算是一個懂得治標治本,對症下藥的傢伙。 只可惜旁邊這位等級高到你至少要和她相處十天半個月才能稍稍抓到她對外思想,真正的思考模式就別想探究了吧,冰太久大概壞光了。 「我來猜猜看她說了什麼話,」清清喉嚨,我選擇使用戲劇性的腔調,「妳看到處都是情侶,他們親密的樣子多麼美好!」 她瞪大雙眼,披在肩上的長髮隨著前傾姿勢緩緩滑動。 「咦?」 不是吧?!隨便說說也中?突然想起公寓裡那個占卜師的女兒也跟我說最近運氣很好,果然最近直覺變態準,下班要記得去買樂透。我從口袋掏出手機輸入行程,煞有其事的設定提醒鈴聲,「碰巧猜中的而已。啊妳怎麼回答她?」 「伴侶點綴了這個世界,他們產下的嬰兒則榮耀未來。」 「很詩意的回應。」我給予正面評價,取消拉丁熱舞的鬧鈴換成江美琪的〈一百零一個答案〉,這首歌實在太適合這件事了。 「她一定覺得妳在傳教……」將手機收回口袋以前我瞄了瞄時間,就在數字從八點五十九跳往九點的那一瞬間,我身後的辦公室傳來一聲電話聲,接著,其他幾支電話也彷彿落後的賽馬般追著前一道鈴聲急竄而來;突然響起的鈴聲令二月四張大嘴巴,我敢說那五條電話線都有人打進來。 「該死我真是她媽的幸運,案子來了!」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旁邊的鞋袋差點沒讓我摔死,二月四望向辦公室的眼神有點寂寞,我雖然見錢眼開,但還知道不能怠慢這位一天到晚觸人霉頭的幸運星。 「妳怎麼不乾脆說妳是異性戀?」 「除了無知,她所知不多。」她蹙眉頗無辜的微笑,將膝蓋圈到懷中露出睡衣裙下潔白的大腿,似乎是終於想要睡了。 不管是誰,對上這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大概也只能愚昧了吧。雖然打從心底對她的扮豬吃老虎不以為然,但二月四整夜沒睡就為了向我炫耀的舉動還滿可愛的,我拎起鞋袋往裡面走,關上門前提醒她記得卸妝、摘下變色片再睡覺。 踏入正規的OA辦公空間,身後的音響傳來十年如一日、充作搖籃曲的大提琴聲。我一面想著一地的卸妝棉以及被卸妝油沾染的桌面,一面祈禱她有把唇蜜卸乾淨,否則又免不了一身碧麗珠的味道回家。 我從擺放冰櫃申請以及合約書的文件櫃抽出表單,果然五支電話都在響。上次也是這樣,二月四的心情似乎決定了某些人的生死,還有我的業務量。啊……今天公寓裡才在討論農曆七月普渡的事情,到時要記得多添一些供品和紙錢,給那個世界做回饋。我腦中胡亂想著有的沒的事情,隨機接起一支電話。 「孝廉禮儀社,敝姓廖,很高興為您服務。」 (FIN) |